当夜,她冒雪潜入春棠馆废墟。焦木横陈,墙垣倾颓,唯有后院药圃中几株忍冬藤仍在雪中挣扎生长。她在倒塌的药房残架下掘出一只铁匣,内藏完整的诊疗记录与药材清单,一页页翻看,直至发现一份异常出入账??三日前,曾有一批标注“补气养荣丸”的药丸被领出,签收人名却是空白。
“有人伪造药名,调换实物。”她喃喃,“这批假药流入民间,一旦致病,罪责全归春棠馆。”
正欲离开,忽觉颈后寒意袭来。她旋身闪避,一支冷箭擦耳而过,钉入身后断柱。黑暗中走出五名黑衣人,手持弯刀,面覆青铜面具,步伐诡谲,竟似踩着某种祭祀舞步逼近。
孟梁安不动声色,右手悄然摸向腰间铜铃。
铃声乍响,清越刺破风雪。埋伏在外的亲卫闻声杀出,刀光交错。混战中,她趁机点燃随身携带的“迷烟丸”,浓雾弥漫,敌踪顿乱。老陶拼死断后,肩头中刃仍高呼:“娘子快走!这里有地道通山后!”
她含泪钻入地窖暗道,一路匍匐前行,终于抵达一处隐秘洞穴。洞内竟藏有数十名妇孺,皆是附近村落逃难而来,其中便有那少年口中“中毒”的姐姐。孟梁安立即施救,以“解毒汤”灌服,并施针开窍,半日后女子终于苏醒,吐出黑血数升。
“是谁要害我们?”村妇颤抖着问。
“是一群自称‘赤焰教’的人。”另一老者接口,“他们说南药是妖术,必须烧干净。前日逼我们喝一种红水,说能‘净血辟邪’,喝了的人都开始发狂……”
孟梁安心头一震。她曾在古籍《异域志》中读到,北狄有邪教奉火为神,以烈焰净化异族血脉,谓之“赤焰重生”。此教早已式微,没想到竟潜伏至此,借民怨复起。
她连夜整理证据,命亲卫突围送信回京,同时召集幸存村民,公开演示制药过程:取洁净泉水,煎煮黄芪、当归、白术,现场服用,三日无恙。又请村中长者监督药库重建,立碑明誓:“凡春棠馆所用药材,皆可验毒,若有半分虚假,天地共诛。”
七日后,沈东灼率精骑赶到。他踏雪而至,铠甲结冰,眼中布满血丝。见到她安然无恙,才缓缓卸下战刀,将她紧紧拥入怀中。
“你说你会感应玉佩。”他声音沙哑,“可那三天,金丝黯淡,纹路模糊。我以为……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她靠在他胸前,听着他剧烈的心跳:“对不起,是我让它受潮了。那天躲进山洞,浸了整夜雪水。但它没断,就像我说的,只要我还活着,就不会断。”
他抬起她的脸,深深吻下去,带着风霜与劫后余生的痛惜。
半月后,朝廷派钦差查办此案,顺藤摸瓜捣毁赤焰教据点七处,擒获首脑三人,皆为北狄细作伪装成道士。皇帝震怒,下诏严惩,并特赐春棠馆重建银万两,另拨良田百亩供药材种植。
归京途中,孟梁安在马车上写下《赤焰毒案录》,详述邪教蛊惑手段与辨毒之法,附录三十种常见伪药鉴别图谱。此书后来成为太医院必修课业,亦是“春棠学堂”弟子入门第一课。
回到小院那日,正值海棠初绽。孩子们奔来扑入怀中,口中咿呀唤着“娘亲”。沈东灼站在树下,手中捧着一块新制牌匾,上书四个鎏金大字:“仁心永继”。
他将匾挂在门楣,转身对她道:“我已向陛下请辞镇北侯之职。”
她一怔:“为何?”
“我不想再错过春天。”他握住她的手,“这些年,我在前线守江山,你在后方护苍生。可孩子长大得太快,风铃响得太轻。我想留下来,陪你教他们识药名,看花开,听他们喊第一声爹娘。”
她望着他眼角深刻的纹路,忽然想起那个雨夜,他在刑部堂前为她挡下鞭刑,背脊鲜血淋漓也不肯退一步。那时她以为,英雄只能远行。如今才懂,真正的归来,是选择留下。
“好。”她微笑,“那明天开始,你跟我去学堂授课。讲讲战场上那些人如何因延误医治而死,让他们明白,医者手中一根银针,有时比千军万马更重要。”
他笑应:“遵命,孟夫子。”
次年春,春棠济世盟正式纳入兵部编制,设立“随军医官营”,每支边军配备两名春棠医官,享同级军饷。孟梁安亲定考核制度,三年一考,不合格者黜退,严禁滥竽充数。
承安六岁那年,突发高热抽搐,阖府惊慌。孟梁安冷静施针,用“醒神开窍法”救回性命。事后沈东灼抱着儿子彻夜未眠,低声问她:“如果那天你不在呢?”
她答:“所以我才要让更多人学会救人。一个人的力量有限,但若人人皆有医识,便无人会因等待而死去。”
于是她开始编写《幼科简易方》,专为平民母亲所作,图文并茂,连目不识丁者也能照图施治。书中第一篇便是“小儿惊风急救法”,扉页题字:“愿天下母,不必如我当年般无助。”
十年光阴流转,春棠馆遍布十七州,培养医官逾三百,其中女子占七成。边境战事渐息,非因兵强,而因戍卒伤病得治,士气高昂;边民得药,疫疠不兴,民心归附。北狄数次遣使求购“清瘟饮”配方,甚至有王子乔装前来学堂求学。
某年冬,一位白发老者千里迢迢来访,自称是当年漠北部落酋长,曾依她所赠药笺救活全族。他跪在小院门前,献上一袋寒地雪莲种子,哽咽道:“您送来的不只是药,是活命的恩光。我们族中已立庙供奉‘海棠娘娘’,每年春祭,必诵您的名字。”
孟梁安扶起他,将种子种在院角,说:“不必供我,只望你们记住,病无国界,仁心亦无疆。”
沈东灼在一旁听得动容,夜里搂着她轻语:“你说,咱们这一生,算不算改变了什么?”
她望着窗外月光洒在风铃上,叮咚轻响:“不知道。但我知道,当一个母亲不必看着孩子夭折,一个士兵能在受伤后活着回家,一个仇敌愿意放下刀剑来求药??那就是改变了世界。”
又是一年清明。小院门前花束堆积如山,新碑竖立,上书:“春棠故里,仁心所归。”
风起时,铃声悠悠,仿佛回应着千年不息的承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