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初,秦钟去世的时候,贾母见宝玉哀叹不止,脸色苍白,人也好像瘦去了一层膘,心中很是疼爱。又筹措了几十两银子,准备了祭奠的纸质白花、挽联及所焚烧的纸张等,让宝玉带着几个小厮前往吊祭。宝玉及茗烟等在那里居住了七八天,参与了入殓、饯程、出殡的全过程。在这些过程之中,茗烟跟其他好多人一样,在饮酒和吃斋饭时有说有笑的,而宝玉却很少言笑,因为他除了睡着了之外,几乎时时都在怀念着跟秦钟相识、相知、相谈及一起上学、游玩的情景。
掩埋了秦钟之后,宝玉等回到贾府。老祖宗见宝玉依然情绪低落,就想着法儿让宝玉散散心。教小厮们领着宝玉看看飞鸟、花草和游鱼等等,再去望望将要完工的省亲别院。
一天,宝玉刚刚进去缓步游逛了一会儿,忽然望见贾珍向他靠拢来,道:“你还不赶快出去,一会儿老爷就要来了。”宝玉一听,便像得知老虎将要靠近的猴子似的,领着奶娘和小厮等赶快走出大门,然后拐弯想回居室。刚到转弯口,一眼便望见一群人向自己这边走来,并且看见父亲就在那一队人的前面。宝玉吓得简直浑身要打颤,第一个念头就是一个“逃”字。
可是,现在回头不是,拐向另一个方向也不是,已经陷入逃无可逃的境地了,只能靠到道路的边缘,垂着两手恭敬的站着。下一刻将要发生什么,他全然没有把握。只能等待命途和时运的安排,或者说:一切都得由父亲的情绪和念想所掌控。
贾政用犀利而严肃的眼光看着宝玉,宝玉心中抖抖的想:“大概又要查问我的功课和文章了吧。”可是,贾政在盯了宝玉一会儿之后,并没有询问他的功课,而只是说了一句:“跟着我们后面来吧。”
“让我跟在他们后面干什么呢?”宝玉一时想不出答案,只能规规矩矩的跟在父亲和那一帮清客的后面。他时刻保持着警惕,试图探明父亲到底葫芦里装了什么烈性的药。
父亲领着一帮清客到达了园门,而贾珍这时领着好多执事人在旁边侍立着。贾政对贾珍道:“你暂时把园门先关上吧。我们先看看外面,等会儿再进去。”贾珍立即命人把门关上。这时,贾珍发现了跟在队伍后面的宝玉,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宝玉,意思是:“你怎么没有走啊?还是走到半途被叫住的呢?”宝玉似带着三分柔弱且可怜之色看了看贾珍,而现实的环境使他并没有能够用言词直接回答贾珍。
贾政走到了离园门大约三四十步之处,然后面朝着大门,端直着身子,似乎在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眼光看着园门,仔细的打量着五间房舍的外部模样。简瓦泥鳅脊顶,细雕着花样的门栏窗格,一色水磨的群墙,琢磨成莲花样的白色台阶,似乎一切的一,一的一切,皆显示出富贵人家的基调、底色和气韵。贾政连连颔首,露出了好几分的微笑。好多清客随即也点点头,也面露出几分微笑。
贾政于是命开门进去。——面前是一带青翠的石嶂。贾政不禁又绽开了几分微笑。众清客随即几乎众口一词的称赞道:“好山!好山啊!”但到底是怎样的好,众清客们却没有一个作过多的阐述。
贾政道:“如果不是这座山嶂,我们一进来,所有的景物都会一览无余,那还有什么深幽,还有什么曲折和趣味可言?”
几个清客恍然大悟似的道:“对呀!老爷所言极恰!如果不是胸中有大山,有深壑,有幽然之趣,哪里能想到这一层呢。”
宝玉在旁侧几乎竖起了耳朵在谛听父亲和清客们的谈话,清客们附和着父亲,赞颂着父亲,他也具有了一点感觉。但他悬着的一颗心此时却像刚刚进入了自己的胸腔似的,自己也感觉踏实了好多,他想:此时的父亲,大概是不会查点他功课的情况的,而是要他跟在众人后面,倾听倾听,学习学习,长长见识的。
众人又往前走了几步。前面是一片白石嶙峋,有的似猛兽,有的似龙蛇,也有的如鬼如怪,纵纵横横,断断续续,斑斑驳驳,或苔藓铺展,或藤萝缠绕,真摈弃了一些的单调和乏味,尽显出翻覆和机趣。这其中,竟隐隐的微微的露出一条羊肠小路来。走到前面一瞧:是可以脚踏这小道而登山的。于是贾政说:“我们从这条小路游览过去,回转后由那一边出去。这样就可以游览整个的一遍了。”贾政又对贾珍说:“你先走啊,你做前导啊。”
这时,宝玉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父亲拉住了。他感觉父亲似乎好几年没有这样做了。而此时父亲拉自己的手,是表示亲密,还是表示关照自己,还是父亲把自己当作了倚靠?——因为父亲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,且从来不施体力的。宝玉一时真说不清楚。他心中有几分惴惴不安,然而也有几分安心:此时的父亲是不会查问自己功课的吧。
缓缓的,弯弯曲曲的,向上走了一段路。山台之上有一堵长方块的白石镜面,是留着题字的。贾政松开了宝玉之手,笑着对几位清客道:“诸位请看,这里应该题以何名为好呢?”
众人听说,都沉默了下来,做出思考的样子。一会儿,有人说:“叠翠”二字怎么样?层层叠叠之“叠”,青翠之“翠”。
也有人说:“锦嶂”二字如何?锦绣之“锦”,山嶂之“嶂”。还有人说,题“赛香炉”吧,又有人说,题“小终南”可否,等等。
其实,众清客都通过眼神,或无需通过眼神,就明白了贾政将要考考宝玉的意图。而此时的宝玉也胸中有数了。因而众清客就取用了一些较为平常的,一般的,或俗套的语词来敷衍一下。不知什么时候,众清客早已形成了共同的文化心理了:成就老爷,接着或同时,尽量成就老爷的儿子。
贾政听了众清客的建议之后,在心里暗暗思考着,暂时没有作出任何的评论。而是回过头来对宝玉道:“你也拟一个来吧。”
在此之前,宝玉已经作了一番思考了。现在父亲要他也拟一个,他就把刚才的思考又在脑中整理了一番,然后道:“曾听古人说过,‘编新不如述旧,刻古终胜雕新’。况且这里本算不上主山正景,未必需要题字的,不过是探景的第一段路程罢了。当然,如若定要题名,也未为不可。依愚之见,不如直书古人‘曲径通幽’四字,倒也明白而大方。”
众清客听了,急忙道:“是极,妙极!二世兄虽然年轻,然天分甚高,才气充足,文路也深远,哪像我们啊,读腐了书了!”
这真是难得的贾政对宝玉满意和赞赏的时刻。贾政微微笑道:“诸公也不必过分赞扬他。他还年小,不过略知一二处罢了,碰巧能用上,也仅仅是取个笑罢了。暂且等等,看如何选拟。”
说着,众人进入了偌大的石洞。只见前方葱葱茏茏的生长着多种大片的灌木,里面大大小小的鲜花或聚或散,如夜晚繁星点点,或如星星疏落。接着便听到淙淙流水之声:原来是一股清清的水流从花木深处而倾泻于石缝之下。再行进几步,随着道路的弧度而缓缓拐向北边,迎来了平坦而开阔的甬道。两边楼阁飞檐临空,姿态翼然。雕甍绣槛,都隐现于繁树山坳之间。微微低头俯视,青碧的溪流如泻玉一般流淌涌进。白石的栏杆,环抱着池沼。石桥三港,兽面衔吐,桥上有亭,盖护着行人。贾政与众人都坐到了木亭之下。清风拂面,甚为自在起来。
众人商量,拟定了“泻玉”二字。
宝玉思索了一番,拟定为“沁芳”。
贾政虽不曾言声,但微微点头,拈着胡须,面带着几分微笑。众人都忙着迎合他们父子,称赞宝玉文才超群。
贾政眨了几眨眼,想:“你小子题了两个字,这本不甚难。下面再命你做出一副七言来,看你如何。”于是对宝玉道:“倘要作一七言对句来,该如何呢?”
宝玉抬头望望风景,心中思绪转动,打着腹稿,进而不断修改着腹稿,终于认为能够说出口了。于是道:“绕堤柳借三篙醉,隔岸花分一脉香。”
贾政一听,不禁点头微笑了起来。众清客又大大称赞了一番:“乃神来之句也!”
……在接下来游览的过程中,或室内的装修打扮,或室外的场景布置,都做到了新奇别致,美不胜收,甚至妙不可言。还有几处能给人意外之喜。宝玉又题词了几处,也作了一些对句,虽然有几次被贾政指斥为有某种不足甚至有缺陷,但就整体而言,贾政仍是心情舒畅的,没有抹杀宝玉的全部努力和成绩,有的甚至由衷的赞扬。只是父亲对儿子的爱与肯定,有时候总是显得那么稀少,同时也那么含蓄,甚至隐藏得太深。
宝玉离开了父亲和众清客之后,立即向笼中小鸟似的飞一般的回到了服侍他的小厮们那里,回到了他的众姊妹之处。让他又享有和拥抱了相对的轻松和自由。自由和快乐,一般总是相连在一起的。当然,笼中鸟和栅栏里的鸡,自以为快乐的情况,也是有的。
……话说在苏州远郊,平江河的北岸,平江县的境内,有一个村子叫张家村。村子里住着几百户人家,其中有一户大户人家,即张主簿家。也许是因为其社会地位使然,张主簿一家人,跟周围邻居的往来并不甚多,一般好像只是限于他张家本家族人的来往,抑或,跟外村外县府外郡府的官宦人家来往反而较多。那张主簿十九岁便高中了进士,先做了一年左右的小官儿,后来,既因为才能的不凡,也因为人际关系的融洽等等因素,很快便升任了郡丞。二十二岁的时候,跟一名县令的女儿结了婚。真可谓爱情、事业双通途,一路春光一路花。
可结婚后一年多,却不曾见妻子有身孕。不过还好,大约在婚后一年半左右,妻子有身孕了,一家人都因满怀着希望而感觉到了生活的有奔头,有意义。
河流拐弯路打转,谁也没有料到,张郡丞的妻子在怀孕接近三个月的时候,竟自然小产了。这可把家里人从希望的观礼台一下子掀翻到了地面上。郡丞的母亲和郡丞的丈母娘这一对亲家母,都气得流下了眼泪,有两顿饭没有能够好好的吃。
不过,因为郡丞及妻子还都年轻得很,全家人在短暂的失望之后,又燃起了希望之火,期盼之旗帜又在心海中飘扬了起来。当然,求神拜佛的节奏也是更为频繁了。
也许是感动了天感动了地,感动了观音菩萨感动了祖宗亡人,在郡丞妻子自然流产了八九个月之后,经老郎中的认真确认:郡丞妻子又有喜了!
为了防止这一回跟上一回同样的失败结局,郡丞的母亲及郡丞的丈母娘请来了本郡最好的郎中,开药方给郡丞的妻子保胎。老郎中认真的看视之后,开了党参、黄芪、菟丝子、黄芩、桑寄生、苎麻根、竹茹等十几味药。郡丞妻子总是按时、按量的服用这些药,丝毫没有敢马虎或懈怠。——至于给了老郎中大量银两的话,就不必多加赘述了。
几个人,尤其是郡丞妻子本人,数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。在郡丞妻子怀孕九个月之后,临产期终于来临。临产的生理现象已经出现,郡丞等急忙派人请来了当地最有声望和经验的催生婆。
谢天谢地。没有出现难产的现象,也没有出现胎位不正而导致婴儿一只腿先产出的可怕情况。郡丞妻子在临产期被痛苦折磨了一天一夜之后,大人小孩都终于平安了。——产下的是一名女婴。
听到产婆从房间里报出的大人小孩皆平安,但产下的是一名女婴的消息之后,郡丞心里掠过了几丝不愉快的浮云:因为没能生下一个男孩。但这种不满足的浮云很快便飘散开去,为高兴和庆幸所取代。